北宋早期,浙江龍泉的窯口已開始建窯燒瓷,那里的青瓷釉層豐潤、釉色青碧、晶瑩滋潤、古樸典雅,在長達七八百年的漫長歲月里,這里的青瓷從默默無聞到揚名天下,成為世人競相追捧的絕世珍寶。直至明代中葉方漸趨衰落,旺盛的窯火已不再燃燒,空曠的山谷里再也聽不見窯工吶喊的號子,火熱的窯爐早已埋入深深的黃土之下,唯有漫山遍野的雜草還在隨風搖曳,一切都顯得格外沉寂,已讓人無法想象當年的繁榮景象。
關于哥窯的記載,最早可追溯到元代孔克齊所著《靜齋至正直記》,文中寫道:“乙末冬,在杭州哥哥洞窯一香鼎,質細雖新,其色瑩潤如舊造,識者猶疑之。會荊溪王德翁亦云,近日哥哥窯絕類古官窯,不可不細辨也。”可見在元朝,哥窯就已成為了人們眼中頗具神秘色彩的瓷器。
到了民國初年,隨著一群古董商的到來,這里的沉寂被徹底打破。這其中有美國人、德國人、日本人,還有法國人,他們趁著夜色挖開遺址,撬開墳墓,在深深的土坑中仔細搜尋,他們要找的不是金銀財寶,而是一種傳說中的瓷器。滿地的碎瓷片對他們來說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寶,仔細挑選裝箱,再偷運出去,轉眼之間便賺得個盆滿缽滿。如此瘋狂的盜掘,整整持續了十多年。
即便如此,他們仍不免心存遺憾。因為在盜掘過程中,他們始終沒能見到一種瓷器的身影,它燒造于南宋年間,有著一個奇特的名字——哥窯。
之后,又一個外鄉人輾轉來到了這里。他叫陳萬里,是一個對瓷器有著濃厚興趣的愛好者。和那些貪婪的盜掘者不同,他的到來只是為了證實這個中國陶瓷史上最為神秘的瓷器是否真的存在。陳萬里抵達龍泉,一番探尋之后,他的臉上寫滿了失望。經過多年盜掘,這里的瓷器早已被搜羅殆盡,當地的人們甚至對哥窯的名字都無從知曉。神秘的哥窯唯有在流傳下來的史籍中才能略知一二。
相傳,南宋時的龍泉縣有位瓷藝絕佳的藝人,姓章,名村根,他有兩個兒子,長子名叫章生一,次子名叫章生二。章村根擅制青瓷,遠近聞名。生一、生二兩兄弟自小隨父學藝,老大厚道、肯學、吃苦,深得父親真傳,章生二亦有絕技在身。這一年,章村根生病離開人世。
兄弟倆也各自分家,以燒窯為生。然而,老大更技高一籌,燒出“紫口鐵足”的青瓷,一時名滿天下,他的聲名傳至朝廷,皇帝不禁龍顏大悅,欽定指名要章生一為其燒造青瓷。不料,弟弟卻對哥哥起了嫉妒之心。這天,他趁哥哥不備,往正在燃燒的窯中猛潑了兩桶冷水,導致窯溫遇冷發生了巨大變化。待哥哥打開窯爐時,眼前發生的一切讓他驚呆了。因為熱脹冷縮的影響,窯內劈啪作響,隨之瓷器釉面開始炸裂開來,裂紋逐漸遍布全身,互相交錯,有如冰河開裂。它們有大有小,長短不一,粗細曲直,形狀各異,或像魚,或像柳葉,或像蟹爪,別有洞天。算來哥哥已燒瓷多年,見慣了各種意外情況,可眼前這般奇異的景象還是第一次看見。一想到多日的辛苦就因為釉面的炸裂而全部作廢,哥哥痛苦不堪。痛定思痛之后,他不得不重新振作精神,泡了一杯茶,把濃濃的茶水涂在瓷器上,裂紋馬上變成茶色線條,又把墨汁涂上去,粗紋受色深厚呈黑褐色,細紋吃色淺薄呈黃色,就這樣在不經意間形成了“金絲鐵線”。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件事竟然傳到了朝廷。負責采辦瓷器的官員一見到這風格迥異的瓷器便贊不絕口,如獲至寶,悉數上呈給了皇帝。皇帝龍顏大悅,當即給哥哥的窯口賜名為“哥窯”。
這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陳萬里決心要將其證實。他走遍了龍泉的角角落落,當地的人們錯將他當成了販賣古董的商人,紛紛取出自家珍藏,讓他一一過目。
南宋哥窯月白釉水盛
他仔細查看,卻沒有發現一件瓷器上有“金絲鐵線”的特征。金絲鐵線是哥窯的一大特色,由于瓷胚和釉膨脹系數不同,焙燒后冷卻時釉層收縮率大,瓷器釉面上便會出現一種自然開裂的現象,其紋片如網交織、如冰破裂,之后以墨汁為著色劑人工從裂紋中滲透進去,著色后顏色很深,就形成了金絲鐵線。
《天工開物》一書中有關于哥窯的記載:“宋元時,龍泉琉華山下有章氏造窯,出款貴重,古董行所謂哥窯瓷者即此。”明代陸深的《春風堂隨筆》中也明確寫道:“哥窯淺白斷文,號‘百圾碎’。宋時有章生一,生二兄弟皆處州人,主龍泉之琉田窯。生二陶者青器,純粹如美玉,為世所貴,即官窯之類;生一所陶者色淡,故名哥窯。”
自古龍泉的大小窯口都貼有章氏兄弟的“師父榜”,里面供奉著神位,每逢農歷初二、十六兩日,匠人們都會置辦酒肉茶飯,在窯頭師父榜前點香燭祭祀。這一切似乎都證明哥窯的存在,可眼下卻遍尋不見哥窯的蹤影,陳萬里陷入深深的迷茫之中。
不久,他從一個當地士紳口中得知,龍泉附近有一個叫大窯的村子,多年前曾有人在那里看到過燒窯的窯址。這個突然得來的消息再一次給陳萬里點燃了探尋的希望,他馬不停蹄直奔大窯村。剛一走進村口,眼前的景象就讓他吃驚不已。他發現在一堵堵土黃色的院墻。上竟然隨處鑲嵌著破碎的瓷片。找到村民仔細詢問才知,這里很久以前果然是一個窯口,燒造過大量的瓷器,這里的地下埋藏著無不勝數的瓷片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
眼看自己苦苦追尋的哥窯似乎就要水落石出了,陳萬里難掩內心的欣喜,他迫不及待地來到古窯址所在地,這是一塊群山環繞、雜草叢生的谷地,四處探望,卻不見窯址的蹤影,疑惑再一次向他襲來。他抱著僅有的一點希望,一步步朝山腳下走去。俯身無意識地撥開身邊的荒草時,他竟然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土坑,里面散落著大大小小數不盡的破碎瓷片和老舊的窯具,很顯然這里早已被那些貪婪的盜墓者捷足先登了。陳萬里擔心了,經過盜墓者的一番瘋狂挖掘,還能否找到哥窯器物,哪怕是一塊破碎的瓷片也好。現實又一次讓他失望了,他在遍地的瓷器碎片中反復尋找,卻沒有一塊瓷片上有哥窯的特征,屢遭打擊的他此時也心灰意冷了。
多少年來,雖然眾多考古學家一再為之苦苦追尋,煞費心血,但時至今日,關于哥窯的窯址依然是一個困擾考古學界的難解之謎,哥窯也因此在世人眼中變得更加神秘而難以觸摸,歷來受到收藏家、鑒賞家、考古學家等專家學者的重視和關注,對哥窯的課題研究從未間斷且方興未艾。
南宋 哥窯葵口盤
哥窯瓷器非常珍貴,據統計,全世界大約只有一百余件,遠少于元青花的存世數量。哥窯瓷器周身冰紋萃裂,斑駁交錯、瑰麗古樸,肥厚的釉層飽滿瑩潔,兩相映襯,更顯沉靜典雅。有人稱其為“渙散之美”。它自然天成,不為機心所拘,不為法度所限,如水上行風,渙然而合,漣漪為散,散而有文,靜中有動,又如蒼桑大地的阡路巷陌、江河流溪,自然靈動。它的開片漫無定律,云舒天機。蓓蕾怒放,燦爛炳煥,古意翩然,天真幽玄,輕輕一瞥,猶覺霏雨過后,榕須游離在青苔之上,嬌嫩與蔥翠競秀。因釉層肥厚,釉內氣泡密集,如珠隱現,猶如攢珠聚球,滿布在器表之上,美韻十足,極具天成之趣。
哥窯的美是神秘的,是不規則的,是獨一無二和舉世無雙的,震撼著歷朝歷代人們的心靈,沖擊著人們的視覺。乾隆皇帝尤愛哥窯,摩挲把玩時曾賦詩一首:“伊誰換夕薰,香訝至今聞。制自崇魚耳,色猶纈鱔紋。本來無火氣,卻似有云氳。辨見八還畢,鼻根何處分。”以“色猶纈鱔紋”來形容哥窯的冰裂紋,將其想象成絲綢花紋,鱔血開裂,可謂馳神遠思,恍如仙世,若沒有發自內心的憐愛,沒有源自心底的觸動,又怎能寫出如此美妙的詩句來?
雖然至今尚無法確定哥窯的窯址所在,但我們卻有幸可以在博物館里領略到傳世哥窯的絕世風采。它們不僅以“金絲鐵線、紫口鐵足”為眾所知,還以釉色取勝,里外披釉,均勻光潔,晶瑩滋潤,潤澤如酥。
細看哥窯的每一只傳世珍品,它們不事雕琢,卻于簡潔質樸之中透出清麗秀挺、輕松靈動之韻,這是一種發自天然的樸素之態,那月色、粉青的絕美釉色,足以令觀者的心如湖水般平靜。那揚名千古的“金絲鐵線”縱橫交錯織成了歲月的厚重與凝練,蘇潤如玉的釉質清潤心肺,讓人沉浸在舒適的感覺之中。如果說汝窯器以釉色的美麗動人使人流連傾倒,那么哥窯器則以周身冰裂、變化萬千的裂紋美而別開生面。
歲月流逝,匆匆千年,曾經的窯爐已被荒草覆蓋,匠人們忙碌的身影也無從得見。世人無法知曉,他們是如何燒造出了如此曠世奇珍的,就連窯址也依然成迷。然而每每凝視,哥窯那不經意間散發出的清幽古雅,卻總能勾起人們無限的遐想。在某個月色隱去,風歇鳥酣的夜晚,掬一片哥窯瓷片,聆聽宋瓷妙音,是否可以聽到冰裂紋開片的絲竹之聲?那樣的神秘,令現代的人們魂牽夢繞,難以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