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明代的瓷畫實物可以看到,萬歷以后突然冒出許多小品盆景紋樣。這種小品盆景畫法簡潔:一座一盆一景,寥寥幾筆即已成型,此外絕無拖泥帶水的配飾。畫意鮮明:盆中一石一花或一草,顯示文人雅士崇尚清高的情操。這樣的小品盆景圖在晚明瓷器上大量出現,應該不是偶然的。本文在欣賞一組小品盆景圖(見本文配圖)的同時,對它流行的原因略作分析。
盆景起源于唐宋,興盛于明清。它的出現,與園林文化的發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因為它本質上是一種微觀化的園林。由于盆景能濃縮大自然的美景,寄托人們的精神向往,所以一經出現就成了中國有閑階層的心頭之好、把玩之物,并逐漸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載體之一。
明代盆景文化的興起,與園林的發展同樣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明代的早期園林受經濟條件所限,一般崇尚樸雅、隱逸之風,園林之中往往還給耕稼留有一席之地。也就是說,早期的園林通常還留出一部分土地,種些莊稼、蔬菜之類農作物,以供食用之需。這樣的園林,一般不追求盆景之趣。
明成化年間,園林風格發生了一次大轉變,由簡樸、實用向工巧、追求意境轉變。這是因為成化前后經濟有了很大的發展,有錢的人多起來了,建造園林競相攀比,精雕細琢,務求新奇。此時還有許多文人士大夫參與造園,園林風格總體上變得更有文人氣,不落俗套。盆景在這些園林中,開始占有一席之地。
明嘉靖十二年(1533),文徵明曾參觀一座剛建好的蘇州園林“拙政園”。賞玩之余,他寫下一篇《王氏拙政園記》。此外,他還興致勃勃地為這座園林畫了三十一幅圖,并配以詩作,稱《拙政園圖詠》,作為紀念。在《拙政園圖詠》里,文徵明說了這樣一段話:“爾耳軒在槐雨亭后。吳俗喜疊石為山,君特于盆盎置上水石,植菖蒲、水冬青以適興。”這段話表明,此時的拙政園使用了盆景藝術,即“于盆盎置土水石,植菖蒲、水冬青”。
事實上,明代中期蘇州等地,已迅速地形成了一定的盆景生產規模,甚至出現了專業制作盆景的師傅。王鏊在其編修的《姑蘇志》中就說道:“虎邱人善于盆中植奇花、異卉、盤松、古梅,置之幾案間,清雅可愛,謂之盆景。”
明代中期的瓷畫,對園林的發展是有許多反映的,如《園林嬰戲圖》《仕女園林圖》《樹石欄桿圖》等。還有一些反映士大夫情懷的《松竹梅石圖》,也是園林文化的表現方式,存世量很大。不過,在明代中期的瓷畫里,盆景還沒有成為題材,幾乎看不到。
到明萬歷年間,園林風格又一次發生重大的變化。原來文人推崇的“君子攸居”之園不再吃香,新的明星則是那些浮夸奢靡之園。所謂“君子攸居”之園,是明中期修建的適合“君子”在里面吟詩作畫、會友待客、修心養性的園林。而萬歷年間,那些特別有錢的商人,在園林建造上不惜代價,追求窮奢極欲,使園林成了炫耀財富之地。富豪們在園林里大擺宴席、唱曲演戲、紙醉金迷,這就讓有文化、有品位的人感到失望。在文人士族眼里,這樣的園林俗不可耐。經濟上拼不過土豪,許多有思想、有品位的文人只好去追求盆景的創作和賞玩,以寄托自己的情感,體會君子之風的妙味。這是盆景在瓷畫里興起的時代背景。
明代盆景有大小之分。大的盆景適合放在庭院之中,小的盆景則擺在室內幾、桌之上。從發展趨勢看,晚明時小盆景似乎更受人們的歡迎。高濂在《遵生八箋》中論盆景時說:“盆景以幾、桌可置者為佳,其大者列之庭榭中物,姑置勿論。”屠隆的《考盤余事》也說:“盆景,以幾、案可置者為佳,其次則列之庭榭中物也。”
擺在幾、案上的小型盆景,萬歷年間品種已相當豐富。時人顧起元曾記述道:“幾、案所供盆景,舊惟虎刺一二品而已。近來花園子自吳中運至,品目益多,虎刺外有天目松、瓔珞松、海棠、碧桃、黃楊、石竹、瀟湘竹、水冬青、水仙、小芭蕉、枸杞、銀杏、梅華之屬,務取其根干老而枝葉有畫意者,更以古瓷盆、佳石安置之,其價高者一盆可數千錢。”(《客座贅語》卷一)
明代中期以來,社會上賞玩盆景的風氣,按高濂《遵生八箋》的說法在五個地方最盛:“南都,蘇、淞二郡,浙之杭州,福之浦城,人多愛之。論值以錢萬計,則其好可知。”受這五地的影響,其他地區愛好盆景者也越來越多,成為晚明社會的一抹文化亮色。
晚明盆景的品種千奇百怪,數不勝數。文人對盆景優劣的品評,也是高論迭出。較著名的有高濂的《遵生八箋》、屠隆的《考盤余事》、文震亨的《長物志》、李漁的《閑情偶記》等著述。這些著述記錄了許多當時的盆景品種和鑒賞要領,是我們了解明代盆景文化的重要資料來源。
當晚明文人沉迷于盆景文化之時,小品盆景也相應地成了瓷畫上的熱門題材。我們結合當時文人對盆景的描述,觀賞晚明瓷畫上的20幅盆景圖,可以從中想象晚明盆景文化盛況之一斑。
瓷畫上的小品盆景當然不能與現實中的盆景相媲美,但也可以看出明代盆景的一些規律性的特點。比如以石為中心似乎是瓷畫強調的盆景重要特征。這是為什么呢?李漁在《閑情偶記》似乎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解答:
“幽齋磊石,原非得已。不能致身巖下,與木石居,故以一卷代山,一勺代水,所謂無聊之極思也。然能變城市為山林,招飛來峰使居平地,自是神仙妙術,假手于人以示奇者也,不得以小技目之。”
在“幽齋”中壘石成景能使城市人產生身處“山林”的想象,滿足人們擺脫世俗羈絆的精神需求。這是奇石能給人們帶來的好處,故李漁在《閑情偶記》還說:
“王子猷勸人種竹,予復勸人立石;有此君不可無此丈。同一不急之務,而好為是諄諄者,以人之一生,他病可有,俗不可有;得此二物,便可當醫,與施藥餌濟人,同一婆心之自發也。”
可見在明人眼里,“立石”與“種竹”一樣,有治“俗”病之效。難怪瓷畫里的小品盆景喜歡把洞石作為畫面的主體,原來含有勸人免俗之意!